“風林一葉下,露草百蟲鳴。”秋風一吹,天地就變了顏色,變了基調,也變了聲音。秋天的聲音里,有風雨,有落葉,還有秋蟲的合唱。
秋天大概是蟲子們最歡愉的季節了。這時五谷豐登,它們雀躍極了,紛紛登場,跳躍著,歌唱著,來表達自己的歡喜。最常見的秋蟲大概要數蟋蟀、蟈蟈、螻蛄、竹蛉、螞蚱和螳螂了。
田野里,蟲子最是歡欣。我時常正在機械地干活,它們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出現了,像投入湖面的一粒粒石子。于是,原本單調枯燥的勞動,就被突如其來的秋蟲打破了,原本無聊的情緒也變得興奮起來。
有時,它們一閃而過,快如疾風,瞬間沒入田地,簡直讓人懷疑自己的眼睛。有時,它們仿佛知曉孩童內心的波瀾,故意駐足在不遠處,誘惑著我們的眼睛,吸引著我們放下手里的活,和它們捉迷藏。而那些能清唱的秋蟲簡直壞透了,它們總是唱著歡快的歌兒,只為撩撥著孩子們原本就不平靜的心湖。等到我們小心翼翼地靠近并想逮住它們時,它們卻“嗖——”地逃竄了。就在我們哀嘆著失落的時候,它們的歌聲又在不遠處歡快地響了起來,不疾不徐,似乎還帶著嘲諷和揶揄。
蟋蟀又叫蛐蛐兒,帶著明顯的兒化音,單聽名字就讓人心生莫名的歡喜。它雖然其貌不揚,卻是最常見的會唱歌的秋蟲。在地里干活的時候,我常常遇到它,并喜歡捉弄它。然而這家伙卻天生兇猛好斗,總要負隅頑抗,即使斷了腿腳掉了觸角也要掙扎逃跑。于是,看著它那不自由毋寧死的倔強勁兒,我便覺得無趣,松開手掌隨它去吧。待它遁入遼闊的田野,再聽著連綿起伏的蟲鳴,剛才被撩動而泛起漣漪的心湖,竟平靜下來了。
有時,我、弟弟和父親在田畦里,低頭彎腰,一邊驚叫著,一邊歡笑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追逐蛐蛐兒的歌聲,將莊稼折騰得歪七扭八,惹得母親在身后叫喊……直到捏住一只蛐蛐兒,感受著它翅膀的振動,聆聽它高亮的鳴唱。這時,父親便給我們講述《昆蟲記》里所描寫的蛐蛐兒。父親告訴我們,長相普通的蛐蛐兒,卻是個不肯隨遇而安的建筑學家,它的住宅精巧極了,簡直讓人嘆為觀止。得知這些,我們便對小小的蛐蛐兒心生敬佩,再聽一聽它的歌聲,就放它自由了。
和蟋蟀相比,人們似乎更喜歡蟈蟈,連大人也不能免俗,因為它不但漂亮叫聲也更洪亮。聽到蟈蟈的叫聲,父親總要駐足而立,慢慢靠近發聲源,并以迅雷之勢撲過去。每當逮住蟈蟈時,父親高興得就像個孩子。他回家后立即給蟈蟈打造出一個漂亮的居所,并小心侍弄。家有蟈蟈的那些晚上,枕著蟈蟈的鳴唱,夢也似乎更香甜了。
螻蛄,這個被稱作“農村挖掘機”的蟲子,振翅發出的聲響像電鉆一樣持續而聒噪,沒有蛐蛐和蟈蟈的歌聲悅耳。穿著綠色仙袍的竹蛉,頗有幾分仙氣,它的鳴聲清幽,如絲竹連連,很有韻律。螞蚱和螳螂因為不會發聲,便少了幾分樂趣……只是,秋蟲的快樂總是短暫的,冬天一到它們就消匿了。
就是在廣袤的原野上,就是在跟隨大人們勞作的日子里,我認識了很多生靈,知道了它們的秉性和脾氣,并感知到世界的豐富和大地的包容,以及萬物有序的奧秘。于是,每每看到秋蟲的身姿,每每聽到秋蟲的鳴唱,我便覺得天地是繽紛的,是豐盛的,心也跟著恬靜而安穩。
然而,走進城市,住在高樓,秋蟲的歡騰和鳴奏似乎中斷了。恍惚中便覺得,秋天的意味變得單薄了。
某天晚上,我竟聽到了久違的秋蟲的鳴唱,有蟋蟀的,有螻蛄的,還有未知的蟲子的。它們的吟唱忽高忽低,或低沉或高昂,或柔和或清越,此起彼伏,遙相呼應,好似一首連綿的小夜曲,纏綿繾綣,令人回味無窮。
于是,枕著秋蟲的鳴奏,我便心生疑惑:那些高歌的秋蟲,是否也曾在詩歌里唱過,是否也曾在別人的耳邊或夢鄉唱過?那些曾傾聽它們歌聲的人,當時在想念誰?如今,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