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這一帶,稱外祖父為姥爺,外祖母為姥娘。我這里說到的姥爺姥娘,其實不是親姥爺親姥娘。母親的雙親走得太早,那時的苦命孩子很多,想長大,得找“奶爸”“奶媽”做依靠。母親也不例外,小小年齡就進入了一個陌生家庭,長著長著就成了親親的一家人,出嫁后照樣常來常往。 姥爺身材不魁梧,但很精干,只是兩條腿經常疼痛,走路時兩側搖擺,印象里他就沒穿過單薄的褲子。姥娘去世十幾年了,親女兒嫁在了陽泉,有空了回來看看,姥爺一個人生活。我們雖屬一個村,但我家居住的是主村,2000來口人;姥爺居住的是屬村,100多口人。兩村相距二里多地,中間淌著一條河,夏季汛期,河水湍急,連大人也過不去。姥爺一個人生活,母親不放心,但她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我就常常被派去姥爺家,送點小吃喝,打探一下情況,幫姥爺干點手頭小活。 我是很愿意辦這差的。姥爺一見我去就十分高興,趕上飯點,肯定伙食要好,不在飯點,紅薯也要給烤個。我呢,幫他掃掃院子,掏掏爐灰,倒在垃圾堆,再把燒土和煤端回來,和成煤泥。姥爺給我倒水、遞毛巾,幫我拍打幾下身上的灰土。 姥爺住的土窯洞深長,土炕靠前,窯的里面盛放著缸和柜,都擦得干干凈凈。地下安著一盤小石磨,直徑不過一尺二三,單扇有四寸厚,磨身不怎么重,磨上面安著一根小搟面杖似的木把兒。小石磨和大石磨不一樣,大石磨套上磨桿兒推著走,小石磨攥住木把兒搖著轉。姥爺一個人的生活,有這盤小石磨就夠了,天長日久,木把兒攥得光亮,加上一個小巧的面簸箕,一個掃面的小笤帚,就是一整套工具了,不用時,拿塑料布罩住。每天都在磨什么,我說不上來,有兩樣我知道。一樣是磨芝麻,做成香油,雖然做不多,但非常香,姥爺給我調碗涼菜,筷子頭伸進香油瓶蘸了一下,立即香味撲鼻。另一樣是磨玉米糝糝,姥爺磨一次也不多磨,夠一兩天吃就行,熬成的粥特好喝,吃到嘴里還有嚼頭。現磨現做的玉米糝糝粥,我只在姥爺家吃過,姥爺調拌涼菜,用的又是他親手做的香油,可以說,姥爺的飯,徹底征服了我兒時的胃。 吃飽喝足,走的時候,姥爺從房墻的縫隙間,掏出幾件東西來:廢馬蹄鐵、麻繩頭、塑料底之類的,打包好,給我帶上。干什么?賣廢品,賣下的錢歸我。別小看這三毛兩毛錢,夠我買幾個作業本和小文具的。姥爺知道我愛讀書,成績好,他打心眼里喜歡,可姥爺能幫的,也只能是這了。 姥爺病重彌留之際,本家族的人傳信叫父母去看最后一面,我本來也跟著去的,但洪浪滔天的河流擋住了我。幾天后,姥爺出殯時,我去了,披麻戴孝,跪在靈前,點香焚紙,悼念姥爺。煙霧繚繞中,我知道,以后再也見不上姥爺了,哭得淚流滿面。按鄉俗,姥爺的棺木就停放在屋中間,那盤小磨被拆掉,不知堆放到了哪里。等到辦完喪事,也不會再有人恢復原狀了。 記一個人,往往不單是人,他的所愛,他的所伴,他的所使,也都在其中,似乎這樣才完整,才真實。故而,我想起姥爺的時候,總會想起那盤小石磨,隨著姥爺不停地搖轉,磨縫間或者正滲出滴滴香油,或者正掉下金黃的玉米糝糝,磨呀磨,磨去了昔日時光,但磨不去的,是藏在內心深處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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