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和小路?

　　從姥姥家出來，我和憐兒為誰走小路誰走大路爭執起來。她說，上次我走的小路，這次該你了。我說，上次不算，那是你和小新哥一起走的。她說，反正我已經走過一次小路，這次就該你走，咱們說好的，一人一次，?不許耍賴。她說得似乎有道理。我想了想說，好吧！我走就我走，看咱們誰先到家。說完，我撒開腿就往坡下跑。

　　這是我和憐兒的秘密，是只有我們倆知道的游戲規則。這個游戲規則只限于夜晚。

　　從姥姥家到我和憐兒住的院子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大路，一條小路。大路好走，寬闊平展，會經過我們村小學校操場，能看見天上的星星，心里亮堂堂的，一點都不害怕。我和憐兒通常會在有月亮的夜晚，在操場上的雙杠上倒吊著雙腿玩一會兒，然后才踩著自己的影子回家。小路是一條石板鋪就的坡路，崎嶇不平，硌腳難走。路兩旁的人家掩映在高高低低的樹木中，影影綽綽的，相當瘆人。最可怕的是快到家門口的那段蜿蜒曲折、逼仄狹窄的小道。不，那根本不是小道，那是幾戶人家高高的外墻分開后留下的一段長長彎彎的夾道而已。白天，我經常走這段夾道，有時和憐兒去姥姥家，有時去三平家看他拉胡琴。三平家的外墻就是形成這段夾道的一戶人家，長長的墻面堅固厚實，偶爾有污水從細細的排水口流出。轉個彎，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空間，有一棵梨樹，一棵桃樹，還有一棵花椒樹。這幾棵樹是這塊地方唯一的景色，給狹窄逼仄的夾道帶了些許生機。不知什么時候，三平家后墻的上方有一處已經塌陷，露著石頭和不斷掉落的塵土，每每路過，我都會不自覺地仰起頭去看那個猙獰的缺口。如果是在晚上走這條路，我一定是緊緊拽著母親的衣襟，或者和憐兒飛奔而去。

　　而現在，我第一次，一個人面對恐懼，面對無邊的漆黑。

　　夜是睡著的巨人，掌管著整個世界。此時的夾道包圍在無邊的黑夜里，令人生畏。我真后悔，后悔定這個破規則。往回返？不可能！沖過去，沖過去就到了家門口。硬著頭皮，鼓起勇氣，往前跑吧，沒有退路。黑，前面是黑，后面是黑，周圍全部是黑，漫無邊際的黑。一轉彎，就到了三平家后墻缺口的地方，就到了長著三棵樹的地方。平時樹的搖曳繽紛瞬間變得陰森鬼魅，仿佛變成吃人的怪獸。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狂奔。心咚咚地跳著，如雷敲鼓，如萬馬奔騰，直到推開家門邁進門檻，看見家人的那一刻，狂跳的心才慢慢平息。

　　這個游戲規則只存留了一次便不告而終，我和憐兒還是和往常一樣，去姥姥家，要么一起走大路，要么一起走小路。

　　雨天以及美麗的糖紙

　　下雨了，滴滴答答的雨點落在屋檐上，打在玻璃上，又在地上濺起一朵朵的水花。大人們都在午睡。憐兒呢？我沖著她的屋子喊了幾聲，她沒應答，可能也在姨媽的強制下睡在了夢里。這個午后，只我一人。我百無聊賴地坐在二道門翹角飛檐的垂花門里，在畫板上胡亂涂鴉。我畫了藍色的人字形的房子和黃色的格子窗，窗戶底下開滿了五顏六色的小花。我最喜歡畫小鳥，它們小巧的身子總是喜歡在電線上站成一排，像一串串音樂符號。可今天沒有小鳥，雨天，不知它們去了哪里？世界如此安靜，只有唰唰滴落的雨聲和院子里孤獨的我。忽然就害怕起來……

　　女孩都喜歡積攢糖紙，在一起的時候比賽誰的好看，誰積攢的最多。我們把這些漂亮透明還留有絲絲甜味的糖紙一頁一頁插進課本里當書簽。翻一頁，就能看見好看的糖紙。這樣做的后果是課本越來越厚，?女同學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糖紙上而無法安心讀書。老師發現后，立刻阻止了這個行為。后來不知誰發明了把玻璃碎片放在糖紙上，在潮濕的地上挖個小坑，再把壓著糖紙的玻璃放進小坑里，蓋上土，恢復到原來的模樣。

　　這是個美好的游戲。我和憐兒埋糖紙的地方就在一出大門她家的后墻根底下。我們不僅埋糖紙，還埋好看的圖畫。我們往往是在埋進去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去找那個藏著我們“寶藏”的地方。大多時候不會一下子找到。用樹枝憑著記憶一點一點刨呀刨，終于出現了。我把覆蓋著的土抹去，接二連三的美麗的圖案在玻璃的映襯下五彩繽紛地盛開了，真是好看。我們歡喜在只有我們看得懂的美麗世界里。

　　蝴蝶飛走了

　　大人們都說憐兒長得美，像日本女演員山口百惠。我那時還不知道山口百惠是誰，但憐兒烏黑的頭發，白皙的皮膚，以及挺直精巧的鼻子和一笑就閃露的兩顆小虎牙確實好看。?

　　夏天來了，我穿上漂亮的花裙子去找憐兒。憐兒也在穿裙子，但她穿的卻是我從來沒見過的一件簇新的，淡粉色的連衣裙。我呆呆地看著姨媽把憐兒后背的拉鏈輕輕拉起，轉過身子。只一眼，我便看到綴在憐兒衣襟上那只震撼我心的玉色“蝴蝶”。憐兒欣喜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隨即歡快的轉起了圈子。裙子在轉動，蝴蝶在飛舞，我清楚地看見，就連那細細的金色觸角，也在一閃一閃活潑地跳躍著。

　　大人們越是不讓去的地方，越對我們有吸引力，比如屋頂。我和憐兒總是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順著梯子爬上去。姨媽家的屋頂是用水泥和石子壓軋的，又大又平展，可以賽跑，可以無所顧忌地翻跟斗。扒著花墻，可以看到遠處的山和山腰處嗚嗚駛來的火車。它真像一條綠色的長龍！我和憐兒一個車廂一個車廂地數著，直到它又嗚嗚地駛去。

　　火車上能坐多少人？憐兒望著遠方忽然開口問。

　　我說，很多，多得數不過來。

　　像排隊一樣，一個挨著一個往后坐嗎？她兩手比畫了一下，火車那么窄。

　　我立馬糾正說，很寬的。中間是過道，兩邊才是座位；而且座位前還有小隔板，能吃飯。

　　那咋睡覺呢？睡覺？我腦海里立即出現了人們隨著火車的顛簸，或坐或依昏昏欲睡的神態，而我更是暈睡得迷迷糊糊。每次去奶奶家，我都在火車上吐得一塌糊涂。

　　憐兒幽幽地說，你都坐過三次了，我還一次都沒坐過呢！

　　我趕緊說，等長大了我們一起坐火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然而長大對我們來說，真是一件遙遠的漫無邊際的事情。

　　在等待里發芽，在等待里生長。就在我們都以為還有足夠的時光可以恣意揮灑、任性而為時，時光突然停止了。在那片青青之園，蓓蕾剛剛吐蕊，一切似乎剛剛開始，一切又在瞬間結束了。

　　后來的每個夜晚，我常常在夢里找尋，想抓住你的衣裙，想抓住你的手。然而一切都是徒勞。我知道，那只美麗的蝴蝶，已經永遠地飛走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已漸生華發，褶皺里藏不住歲月的痕跡；而你永遠青春，衣襟上的蝴蝶依然鮮活。憐兒，你留給我的仍是無盡的思念。